舒遥说:“好啊。”
他斜倚着门柱,半垂的眼里有一道寒光飞快一闪而过,表情依然是懒洋洋的没骨头:
“北斗宗的掌门亲传之死,总归是因我而起,这笔账,我还得和七杀好好算一算呢。”
不知道的听了还以为他如今多大能耐能大杀四方似的,能拳打七杀,脚踢破军。
卫珩微微蹙了眉,不太赞同:“你也不过是被牵连进来,北斗宗掌门亲传的死算不到你头上。”
再者:“且你本来重伤未愈,昨日强行出手已经再伤一波元气——”
倘若一而再再而三地如此下去,只怕会有损寿元。
舒遥却像是听不懂他言下之意般,满不在乎一抬首:“这有什么要紧?”
他闭着眼睛开始吹:“记得我和曾经和人打架从没停下过,实在坚持不住就随便找个干净地方睡两天,一睁眼再找人打,全是生死之搏。”
卫珩忽想起舒遥从一文不名的少年,到如今剑杀让雪天,只花了三百年的时间。
对于大多数大修行者来说,三百岁的人只算个少年。
可舒遥已经跻身到和他们平起平坐的地位。
代表着惊人的天资——
也代表着惊人的磨难和生死厮杀。
照舒遥说话的架势,卫珩不觉得他会吝惜自己寿元而情愿退一步明哲保身。
与卫珩相处这几日,舒遥看来,卫珩好说话归好说话,感情上淡漠无波也是真淡漠。
看他难得面色越来越不虞,舒遥心生新奇之余,兴起一二戏弄之意。
他乌黑长睫一扬,连带着眼角一同弯起,笑道:“诶呀,道尊这般,让我想装作不知道明珠上有道尊分魂也很难呀。”
他眼角间攒起一弯弧度,甜蜜蜜的,眼波似甜酒,动人极了。
传言中贪狼使容颜美艳,杀人如麻。
杀人如麻且不论,前半条倒是实打实的应了。
看起来有时候传闻未必没有可信之处。
卫珩有一丝窘迫。
那窘迫很淡,如整幅锦缎上的一根细丝。
但也是真真切切存在的,歪斜着破坏了整匹平滑如镜的锦缎,在缎面之上抽出一线褶皱。
他出口的声音略微梗了一梗:“我想着七杀视你为眼中钉,很难轻易放过。为求稳妥,便在明珠上放了分魂。”
还是老问题。
给明珠那会儿,舒遥说话太快了,根本没给他解释的机会。
硬是把卫珩为着他着想的一片风光霁月心思,搞得旖旎上不得台面起来。
连卫珩本人说话时都觉出有点不太对头。
仿佛说起来就像是怀着某种见不得人的心思似的。
舒遥放肆了一把后,当即后悔起自己说得太过暧昧。
若是让卫珩这样矜持保守的人,得知自己知道他暗恋自己已久的消息,滋味想必会不太美妙。
轻则否认三连,重则恼羞成怒。
舒遥指望着多在玄山上住两天,哪种结果都不太乐见其成。
于是他镇定自若转开话题,假装无事发生:“七杀他入了孤煞一脉百年之久,难怪会如此行事。”
卫珩今日第二次神容微动,挑起长眉如墨。
难怪他会诧异。
自从卫珩一剑镇压魔道以来,顾忌着他手下日月照璧,魔修大多转修天刑,孤煞一脉日渐衰微。
取而代之的是天刑一脉的崛起。
让雪天和他手下杀破狼三使,俱为天刑一脉。
舒遥鼻尖嗤了一声:“有什么好诧异的。本来入魔修一道,就是图魔修的功法,天地万气,无论精纯驳杂与否,皆可转化为体内魔息。贪一个急功近利,图一个快字。”
“天刑一道须得谨守本心,不得滥杀无辜之人,行有伤天和之事,除却修炼方式不同,几和道修别无二致,在魔道中被嘲成魔和尚。若不是碍于道尊形势所迫,有哪几个魔修愿意修天刑?孤煞百无顾忌,不讲求心性因果,自然为魔修所爱。”
“众魔修看着明哲保身,去修天刑,实则背地里转修孤煞的远比道尊想象中得多。”
可孤煞一脉的魔修,活不到寿终正寝的时候。
卫珩咽下口中的话,明白了舒遥为什么总是一副今朝有酒今朝醉的态度。
昨天扶着舒遥回房时他自言自语的话又清晰历历响在卫珩耳边:
“我这半辈子一半时间惜命,一年时间又很拼命,都是为了活得更好。”
“不拘其他的,快活随心,这便够了,对得起我拼上的一条命。”
卫珩头一回有点懂舒遥。
剑指让雪天如此,上论道台如此,杀证杀如此。
现在叫嚣着要去向七杀讨一个说法如此。
不是任性冲动,不是目光短浅,是按着他想要的方式拼尽一身骄傲活在这个世间,方不是苟活于世。
赢了最好,输了也不遗憾这样死去。
舒遥仍是他惯爱的那身红衣灼灼,红衣、黑发、白肤。
在北斗宗留下风霜侵蚀痕迹的廊柱之下,在绵延成排的黛青檐瓦之下,在更远的青山古松下点了一把火,烧得人眼前一亮。
很漂亮,卫珩想。
相由心生,既艳烈卓绝,内里又藏着温软磊落的心肠。
怎么能困得住呢?
七杀困不住,让雪天困不住,就是连魔道也——
一样困不住。
卫珩很想像昨天扶着舒遥那样,再把手搭上他的肩膀。
若是以日月照璧上死过的魔修来论,世间很少有人比卫珩更了解魔修。
所以他知道舒遥自寒微一步步走来,成为今日的贪狼使,成为今日的天刑脉主,究竟是多难的一条路,需要多坚韧的心性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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